2023年8月21日 星期一

[創作] 城隍 二十五

開票那天,日光明媚,阿漁拄著拐杖給城隍廟開門。


  沒想到大清早的,已經有名老婦佝僂拎著謝籃等在外邊,披巾都給露

水沾濕大半。阿漁連忙把老婆婆迎進廟裡,老婆婆很客氣,連聲和阿漁道

謝。


  「阿嬤,妳看起來面生,哪裡人?」

  「我從福興嫁去詔宛,夫家姓陳。雖然才在隔壁,我卻已經二十五年

冬沒有回來給城隍大人上香。今仔日感覺精神不錯,就來拜拜。」


  「大人嘸計較這啦。」阿漁聽陳嬤這麼說,可見她這幾十年來都惦記

著前輩大哥,反觀大半在地人只有出事才會想到祂老人家。


  陳嬤柔和一笑,阿漁一看就知道,這是親身經歷過城隍爺傳奇的內行

人,說不定小時候也放過金魚調戲伊人哥哥。


  「我嫁去的時候,城隍廟只是臨水的小廟,如今變得這呢氣派。」陳

嬤像個小女孩拜訪新厝,興奮繞著廟堂。阿漁看阿嬤這麼高興,也就不忍

心告訴她這間廟再過十天就要拆了。

  陳嬤停下腳步,定睛於壇上的神像。


  「唉,早知廟建得這麼大間,應該捏大隻一點……」陳嬤喃喃道,阿
漁哎喲了聲。


  「阿嬤,原來妳就是那位給城隍爺塑偶的誠心人。」


  陳嬤輕地點點頭,向眼前面貌模糊的年輕廟主表明:「我是城隍爺義
女。」

  陳嬤年少早孤,親戚圍在他父親的棺材旁竊竊說要把她這個剋父的查
某囝仔送走。她無助哭著,身旁突然冒出一名白衣男子,不像姑母譏笑她
命賤,輕聲哄著她,還給了她糖飴。


  她沒有被送作童養媳,因為長輩去廟裡問過,城隍爺不答應。祂說,
小玉仔就由祂來照顧。


  待她成人,披紗嫁去外地,途中婆家人不時嫌棄她身家單薄,然而過
橋之際,揚起一陣大風,轉眼間,她頭上的紅巾竟換成官家小姐的霞帔。


  流水聲激靈作響,像是歡慶的鑼鼓:城隍爺嫁女兒囉!

  她回眸,看著那位佇立於水畔的男子,依然年輕、依然溫柔。


  祂祝福道:阿玉,妳著幸福。


  她這一生始終離榮華遙遠,歷經無數親人的死別,但她從來不覺得自
己命苦,因為她是城隍爺義女。能有緣做祂的孩子、受祂護佑,何其幸運


  所有福興人都是城隍爺的義子、義女,只是看著孩子長大、出嫁、老
病、死去,祂又是孤伶伶一個。她捏著泥偶的時候,全心向上蒼祈求,城
隍大人三百年來始終為人們付出,這一回,請實現伊人心願。

  阿漁聽完陳嬤的故事,不禁用于新的肺深呼吸,他不是前輩大哥,但
也知道多數亡魂的願望,就是再活過來一次。


  人說心誠則靈,他不知道陳嬤自己知不知道,她虔誠的信仰造就福興
城隍爺傳奇最不可思議的一頁。


  應該死去的英靈,卻成了存在的生者;說他是一城主神,但近看又像
普通男人,很是混淆視聽。聽說賣魚為業,但不知他魚獲從何而來,白皙
的脖頸總叮叮噹噹掛著金牌;娶了鄰鎮美麗的孤女,有個可愛的孩子,擁
有屬於自己的家。

  「阿嬤,妳知道『黃先生』嗎?」阿漁忍不住問道。


  「我知、我知,伊來看過我幾次,對阮天順足照顧。伊真正是個大善
人,濟弱扶貧卻不求回報。」


  陳嬤把那人形容成好心的後輩,沒認出那就是關心她生活的契父;原
來她並不知道。


  阿漁猜想,可能離開福興久了,難免被外地的社群同化,對神異的靈
感也會逐漸淡化消失。

  「可惜伊和阮子同款,早死,好在伊子也大了,多虧城隍爺保庇。」
陳嬤合手拜了拜,輕聲于新為祝禱。


  阿漁聽了有些心酸,于新的確擁有過百倍於人的關愛,但時間實在太
短了。


  「我今嘛老了,感覺遲鈍,不知城隍大人在嘸?」


  「在、在,還沒走呢!」阿漁拍胸脯說道。

  「我想請城隍大人保庇那個孩子,讓他路上不要受苦難。」


  「哪個孩子?」阿漁覺得陳嬤的祈願聽來莫名悲苦。


  「被阮天順撞死的孩子。聽說是個熱情善良,很溫暖的少年郎……」


  阿漁定定站在原地,現在他該承認他就是那個暖男嗎?


  于新說過,肇事者和祖母相依為命。祖母身子不好,老眼昏花,幾乎
看不見了,但她仍是不遠千里過來,想為他這個亡者祈福。

  「人總是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我知道恁孫仔不是故意的。」雖然阿漁
自己也很遺憾,但他還是笑著安慰陳嬤。


  「真正對不起伊,害伊沒能長大成人……」陳嬤的眼淚啪答落下。


  「阿嬤,不要哭了,沒關係啦!」阿漁輕輕撫拍她肩頭,希望讓她心
裡的負疚減少一些。

  開票結果出來之前,阿漁先聽見惡耗傳來:陳嬤沒有回到鄰鎮,靜靜
挨在城隍廟後的舊石碑,溘然而逝。


  青瞑仙來福興招魂,但沒能招回魂,青瞑仙說阿玉仔的魂魄已經隨水
流去,不復返頭。

  失去至親的陳天順捧著祖母牌位來到警局,說他賭上這條命,也要把
四年前的車禍翻案。


  警方坦言單憑被告本人的證詞重審有困難,沒想到又來一個年輕人指
證張仁好叫唆殺人,那人還是張議員的親姪子。


  「我姑姑是買兇,不是親手做的……」派克捂面說道,他女友默默陪
在他身邊。


  於是,檢方起訴張仁好議員。

  開庭前一天,福興陰雲密布,張仁好來到臨水的廟宇。她踩著黑色高
跟鞋,答答走上石階。廟門開啟,于新從黑暗中現身。


  拆遷動工前,廟宇已經被斷水電,于新只是跛著腳,慢吞吞用火柴點
上兩盞香燭。張仁好看他遲緩的動作,確認這是「本人」,非常好。


  「你這廟主做得倒是盡責,小胖呢?」


  于新看張仁好的眼神明顯冷下,對於她還有臉提起阿漁感到非常不悅
。張仁好不以為意,她就是要讓于新心裡不好過。

  「可惜沒能讓你繼續作夢,這間華屋就要拆了。」


  于新沉聲回道:「妳放出消息:『和鄰鎮土地糾紛,所以要拆廟。』
福興與詔宛之間有三百年的水道定界,怎麼會權狀不清?」


  「要騙你還真難。」張仁好款款笑了聲。


  「不要相信官方的話就好了。」

  「真不可愛。」張仁好噘嘴埋怨。


  「我查過資料,在前任鎮長貪瀆入獄前,妳已經談妥新建案。」


  「我本來只是敷衍那群信教瘋子,現在可好了,為了防止福興完全落
到小賤人手上,我也只能開城讓他們進來宣教。沒了城隍爺,老人家怕死
,宣揚不死成仙的新教應該很吸引人。」


  「妳要讓那種沒品、沒知識、對社會毫無建樹的垃圾踩上福興的土地
,我不允許。」

  張仁好爆出大笑,仙士們聽到于新的評價一定會氣得吐血。


  「所以說,你要怎麼阻止?」


  「只要妳入監,沒有官員撐腰,迷信的垃圾興不起風浪。」


  「哈,就是你使弄我姪兒出賣我對吧?」

  「我只是跟他說道理。我要申冤,而他希望妳不要一錯再錯。」


  「克群不像你聰明、貌美又乖巧,我常常在他耳邊說,你怎麼不學學
黃家那個孩子?」張仁好惡劣一笑,派克高中對于新種種的挑釁就是出自
於被比較的自卑。「枉費我自小疼愛他,交代給他的事情沒一件辦妥,阿
群那廢物只會拖我後腳。」


  「包括殺我嗎?」


  「你有裝錄音器,別以為我不知道。」

  火光映著于新半面俊容,四下無人、廟中無神,張仁好不再掩飾她貪
婪的目光。


  「我有沒有說過,你穿白衣真好看,很像他。」


  「我妻子喜歡。」


  張仁好眉頭抽動,選舉結束後,她最不想聽見的就是曾汝的名字。鎮
上每個人都在談論新的年輕女鎮長,好像只要曾汝上任,大家都會一夕之
間變成高級的都市人。


  「我還沒有輸,你那個愚蠢的小妻子不要太得意了。」

  「小汝不愚蠢,她只是言行比常人實誠,反倒被自以為看穿她的愚人
說成『藏不住心機』。更何況,我就是喜歡她耀武揚威的樣子。」


  于新的回應把張仁好阿姨氣得咬牙。就像阿漁的點評,小新哥哥平時
都不說,但其實很袒護妻子,「小汝什麼都好」。


  「我會讓她生不如死。」


  「妳不會有那個機會。」

  「這個機會,不就在我眼前嗎?」張仁好從黑色褲裝掏出槍,料定負
傷的于新跑不快。


  曾汝要她盡人事,她就從人事下手。小倆口才新婚,如果于新半身癱
瘓,要曾汝一個年輕女人下半生守著廢人丈夫,真不曉得有多快活啊?


  她要于新親身告訴曾汝,這就是跟她搶地盤的下場。


  于新臉上波瀾不興,只是吐出兩字:「Time out。」

  紅燭燃燒著,發出嗶哩聲響,等張仁好察覺不對,蠟燭開始噴射出火
花。


  「妳說要拆廟,我就來拆廟。」于新微微一笑,張仁好終於發現她面
對的不再是軟弱無力的幼子,而是一個瘋子。


  紅燭接連引爆,木建築承受不了衝擊,搖搖欲墜。大火凶猛從神壇燒
上天花板頂格,不一會。廟中陷入一片火海。


  張仁好驚醒過來,直覺要逃,卻被于新從背後壓制在地。

  「火要燒過來了,你是要和我同歸於盡嗎?快放開我!」


  張仁好想要掙脫于新,揮手卻撲了空,原來這不是真身,只是于新利
用她能見陰物的雙眼,故意扮傷欺騙她。


  「你放手,快放手!我告訴你,我早叫人部署在外頭,他們這回傾巢
而出,你逃不了的!」


  「這樣啊。」于新一臉無謂。

  張仁好因恐懼而劇烈顫抖,感覺臉皮貼著的青石地板在發燙。


  「妳知道什麼是死亡嗎?妳好好感受,被妳所害的他們是多麼地痛。


  「你想殺了我嗎?」


  「妳做壞事,我要妳得到應有的回報。」

  張仁好崩潰大喊:「啊啊,先生、城隍大人,救救我!」


  神壇又是一陣爆裂,壇上的神像不偏不倚滾落到張仁好面前。張仁好
忍不住哭了出來,她好委屈,城隍爺才不會這麼粗暴對她,總是耐心勸她
改過,一遍兩遍三遍。


  ──我會聽黃先生的話,長大當個好官!


  張仁好一時間有些恍惚,從前崇拜仰望著那人的小女孩為什麼會變成
現在這樣子?


  「張仁好,妳可知錯!」

  張仁好涕泗橫流,看著傷痕累累的神像,用力叩首。



  「是我不該喪心病狂,我知道錯了!」

  福興下起滂沱大雨,雨水澆熄城隍廟大半火勢,只餘小火在邊角悶燒
,華美的廟堂付之一炬。于新拖著昏迷的張議員,踉蹌走出廟宇。


  外頭沒有等待救援的消防車和救護車,只有鋪疊在廟埕的上百具屍首
,道士們被斬斷的頭顱堆成小山。因為屍體太多,血水流不出廟埕,和雨
水匯流成一片紅湖。

  于新看久了,連眼前的雨絲也變成魔幻的血色。他扔下張仁好,拔腿
往雨中奔去,雨水模糊視線,他無法確定究竟是不是那個人。直到那襲白
影從斷頭山上踩踏而下,緩步來到他面前,用長年浸於水下泡爛的十指,
輕柔地捂住于新雙眼。


  「不好看,別看。」


  「爸爸、阿爸……」


  即使于新已經成年,還是被當作孩童撫著腦袋。不管是幼年依偎的愛
還是被拋棄的恨,到頭只餘下一種情緒。

  「我好想你……」


  「你已經長大了、這麼大了。」祂反覆說著同一句話,似乎忘了如何
言語。


  于新埋在祂手心,哽咽祈求道:「我無法像您,怎麼也學不來……我
可不可以拋下守著家、守著鎮上的責任,只為自己的私心選擇?」


  「嗯。」祂明知于新存心犯傻,最後也只像包容的水泊輕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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